Sunday, July 18, 2021

打賭

作者:尚崙

Video 1.  Violin/Piano Duet (四月は君の嘘; YouTube link)

幾年前,我從維也納返港,應徵交響樂團首席小提琴師的職位。因為航空公司員工工潮,我遲到了一星期,那職位己被人捷足先登了。樂團指揮好像看出了我生活得很拮据,就熱心的給我介紹了一份臨時工一一到某郵輪的餐廳作演奏師。除了免費吃住還有每日千元的報酬。十天的航程,我能賺到回歐洲的旅費,於是就欣然接受了。

第二天一早,我拎著琴到郵輪公司的辦事處報到。這次我來早了,不得其門而入。正躊躇間,聽到傍邊一間琴房裡傳出鋼琴聲。這人的琴技了得,巴赫的難度最高的複調練習己不在話下。幾分鐘的預熱之後,傳出了陌生的曲調。這是什麼曲子?我從未聽過。憂鬱、徘徊、悲傷...大約五六十個小節之後,那旋律似乎找不到突破,於是又從頭開始。隔著木門,見不到演奏者,但我己從音韻中大抵推測出這是一個女性鋼琴教師,這幾十個小節是她的創作。那傷感的旋律寫照了她的內心。她應該正陷入了抉擇的徬徨中。

電話鈴打斷了她的創作,也證實了我的推測:

“喂?”那聲音壓抑了不滿。 “我已經講過了,我不會參加選美!第一,我不美!第二,既使美也不會拿出來展示給那些無聊的男人評頭品足!......既然你說是我媽媽的旨意,那你不如幫她報名,叫她去選好了!......謝謝你的好意,我不喜歡戴首飾。你如果一定要買,那你買了後直接送給我媽好了,省得她每天戴些假首飾去參加那些有錢太太的聚會!”。言為心聲。雖然未見到人,但她的語言己勾勒出她的形像。此時那郵輪旅行社已開始營業,大約用了二十分鐘,簽完了合同。出來的時候,那琴房依舊傳出那憂鬱的琴聲。沒有突破,還是在那旋律裡踏步不前。我突然靈機一動,飛快的跑下樓,站在那打開窗的琴房對面街上,取出琴,試了試音準,大力度的用弓根拉了幾個近乎噪音的和弦,為的是刺激她的耳膜,引起她的注意。果然,那受過訓練的耳雜對音樂特殊敏感,她停下來,聽!

我先是重複她的旋律,然後用幾個小節的過度帶她突出重圍。把她帶出琴房,帶到曠野,帶到大海,帶到天空。我企圖打開她的心扉,驅散陰霾和憂鬱。我甚至用一系列的十六分之一音符把她的旋律拆解,組成歡樂的韻律。那時我受到她的啟發和刺激,全身心的投入。那靈感經過碰撞蹦出耀眼的火花。後來,我已經忘我了、忘她了、忘記了一切,音符幾乎流暢無阻的渲洩出來。

有途人將零錢放進琴盒。在留學期間,我經常站在街角用演奏換取麵包,故此習以為常。那錢幣的叮噹聲並不會影響我的沉浸和暇思。但是幾聲汽車喇叭的尖叫聲卻把我喚醒。

一架敞篷跑車停在我身邊。車主人英姿綽約充滿自信。他又按了兩下喇叭,終於按奈不住,對著那打開的窗子大聲的喊著:“安娜!安娜!”直覺告訴我,安娜就是那鋼琴教師,而這位躊躇志滿的男子應該就是她的追求者。

兩分鐘後,一位素面端莊但又美得不忍看的姑娘,帶著慍怒出現在我們面前。他舉著鮮花涎著笑對著她。她並無感激地說:“這不是你家的花園,請顧及別人的感受好嗎?”他不以為忤仍保留著討好的笑容:“我只會顧及妳的感受!”見她嗔怒升溫,忙不迭的拿出一張支票:“既然不喜歡首飾,那妳自已喜歡什麼就買什麼好了!”姑娘看了看上面的內容,問:“這是給我的?”“是啊!”說著拉開了車門。姑娘沒有上車卻徑直向我走來。

彼時我被她的舉止所吸引,僵硬的、有些失禮的愣在原地。 “你給我上了一堂課,是我的啓蒙老師!”說著,把花束送給我,並把那張支票放進我的琴箱,還細心的用盒子裡的硬幣壓好,大概是怕風吹走。

當時我木然的呆看著她上了車,聽著她叫他將車棚掩上,目送著車子消失,我又彷佛全都沒看到、沒聽到。待我還過神來細看那張支票,不由的發出哇的一聲!

那是一張現金支票,金額是港幣一百萬!我閉上眼,讓自已陶醉了幾十秒,然後在文具店買了些五線譜紙,找了一家西餐咖啡廳,將先前的即興的曲子記錄下來。幾個鐘頭之後,我終於脫稿了。那曲子是在安娜的主旋律啓發下創作的,故此將其命名為「安娜一佛倫斯基亅。我在下意識裡把她喻為了「安娜.卡列尼娜亅中的女主角,而自已權當是男主角弗倫斯基。反正那曲子有幾分淒美,這使得那命名近乎貼切。

我將曲譜的影印本塞進那無人的琴房裡,就上了郵輪。十天後,我甫上岸就直奔那琴室。遺憾的是那教室空空如也!詢問之下,說她已退租。任我再三打探,終是無功。自此香踪渺渺、再見無緣!後來我收到了維也那樂團的聘書,履行了兩年首席合約。合同一到期就在經理人的安排下於香港舉辦獨奏演出。雖然行程緊湊,但我仍存一絲希冀。渴望能再次見到那位特立獨行的安娜。

演奏會的最後一場。我同隨行人員下到酒店大堂,忽然聽到咖啡座傳來鋼琴聲,那曲目正是「安娜.佛倫斯基」。難道是她?我不敢相信!因為我曾出過CD專輯,別的人彈它也未可知。我幾個快步走近那三角鋼琴,是她!我再仔細的看,沒錯,正是安娜!還是素顏、還是恤衫牛仔褲。她可能並不知道我出了唱片。那唱片裡我己將鋼琴獨奏改為鋼琴與小提琴的協奏,她現在所彈的是我塞入門縫的版本。曲終,我走上前,她先是愣了愣,很快就認出了我:“你是...佛倫斯基?”我沒顧得回答,只是用雙手抓住她的雙手! “對不起!我因找不到妳,沒經過妳認可,就把妳的創作加工出版了!”我示意工作人員拿來一隻CD,“那,這封套上我已作了聲明,寫明了這是與妳合作的!”

她似乎沒有聽到我說了什麼,那雙含淚的眼一眨不眨的看著我說:“知道嗎?你幫我贏得了一場睹搏!幫我改變了我的命運!”

原來那一天我望著跑車絕塵而去,可事情並未就此劃上休止符。那車上的兩個人因我而發生了一場辯論:追求者是富家公子,他對安娜的做法頗不以為然。一百萬對他雖非大數目,但畢競是筆巨款。安娜不應該未經他同意就任性的打賞了街頭藝人。他甚至心生妒意,而令他嫉妒的對像竟然是半個乞兒!而安娜卻指責他野蠻的用汽車喇叭打斷了人家的演奏,那張支票是為此作出的賠償。再說那錢既然給了她,她就有處置權。何況人家也未必就會兌換那支票!

“什麼?妳竟天真的以為那個靠幾條琴弦糊口的人不去銀行提款?”

“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那樣。在藝術家看來,沒有任何物質比藝術更高尚!”她悻悻的說:“你就是個連小提琴有幾條弦都不知道的俗人!”

他動氣了。 “好啊!妳的那個所謂的藝術家此時正一邊暗笑一邊數錢,而妳還認為他比我清高!”

“你不懂音樂,根本就不明白音樂的表達力。剛才他演奏的曲子是他的即興之作,是發自他心底的自白。我從中感受了他的胸懷,他的好惡,他的人生。你知道藝術道路有多艱苦、多難行?一個急功近利的人絕對不會選擇這條路!”

“那依妳之見,這個人不會去提走那筆款子?”

“不會!我還有些對我剛才的不敬和膚淺舉止心生歉疚呢!”

“那我們賭一賭如何?”

“賭?睹什麼?”

“就賭他會不會取走那筆錢!”

“取走如何?不取又如何?”

“那支票半年之內有效。如果在這期間他取走了款項,妳就要應承嫁給我,還要報名選美!”

“他如果沒取那款項呢?”

“那我就在妳面前消失,從此不再糾纏你!”

“好!一言為定!”

“誰也不許反悔!”

安娜幼年喪父,從此家道中落。是母親含辛茹苦扶養她成人。其母愛女心切,將全部精力集中在女兒的前途上,為此寧肯單身也不思改嫁。其母一心想她嫁入豪門,故極力遊說她嫁給那位公子。安娜性情特立,醉心藝術追求真我,與那世俗公子格格不入。那公子哥兒虛榮而膚淺,總想要安娜參加選美。如能勝出,則更能在友儕中增加炫耀資本。母親的安排和那位追求者的要求都是不可接受的。但一想到母親的哺育之恩,一想到違抝母命帶給母親的失望,她又於心不忍。是以徘徊難抉,心思鬱結。現在既然那二世祖提出打賭,這其中雖然沒有必贏的把握,但也是一線生機。既然話已出口,那就聽天由命吧!

演奏會在文化中心舉辦。

因為「安娜.佛倫斯基亅旋律纏綿悱惻,既有歐洲古典風格又有東方旖旎色彩,令人耳目一新。故此唱片一問世就受到界內外的重視,得以風行。三場門票很快就售磬了。每奏一曲之前,我都先將樂曲的背景及我對樂曲的理解講出來,力求與觀眾溝通。這種座談式的交流很受歡迎。場上的氣氛融洽而熱烈。

終於到了壓軸曲目「安娜」。因為我在出碟前聯繫不到主旋律的作者,又不想竊為己有,所以在封套上講了銅鑼灣鋼琴教室外靈感的來源。不想,這種邂逅和後來失之交臂的經過,被樂迷們津津樂道,成為了樂曲外的另一個關注點。當我向全場宣佈,兩個小時前意外邂逅安娜,又成功邀請了她與我合奏此曲的時侯,炸了場!全體觀眾起立鼓掌,齊呼「安娜!安娜!」。安娜有些羞怯的從側幕走出來。恤衫牛仔不施脂粉,像通透的礦泉水,又像晶瑩的藍鑽石。當我表示,請她參與今天的演出時,她有些怯懦。雖然她的技法早已達到演奏級,但這不是獨奏而是協奏。協奏要經過磨合、產生默契才能完美的表達作品的意境。在我表演的時候,她在後台抓緊時間聽了幾遍CD,看得出,她已經有了些信心。中場休息時我們曾研究過,今晚是兩個曲作者演奏自已的作品。我們有詮釋的自由。大家放鬆些、即興些,不要拘泥原譜上的標註。

掌聲初停,我們四目相視輕輕的示意,同時奏響了第一個音符。開始我們還有些顧忌,總想著互相遷就,慢慢的投入了規定情景,大家已能氣定神閒的隨心所欲了。此時兩種樂器互相纏繞、互相襯托。她彈主弦時我作背景,我拉主弦時她在旁點綴。有時互相問答,有時相互追逐。當樂曲進入高潮時,她竟然任意的加減,收放自如。我也即興的改變節奏,重新拆解組合。她能任我馳騁,不疾不徐的填補、潤色。我不僅難不倒她,反而受到她的啟發,即時的增加新的內容。她好像與我心靈相通,總是在我音符甫出就準備了和弦來烘托和豐富我的意圖。那晚,我們用盡平生所學,完成了表演。觀眾們多是行家里手和資深樂迷。他們都清楚此曲出自兩個陌生人的合作。而這場表演是邂逅的、無準備的、火花與火花的對接和碰撞。他們抱著諒解的心態,期望值並不高。但我們的合作令人有意外之感,印證了音樂可以比語言更有溝通能力。

一曲初停,觀眾們不約而同的起立,先是熱烈的掌聲,後來那掌聲變成了有節奏的、整齊的啪啪聲!

我從五歲開始學琴,凡三十年。這期間的孤獨、困苦、清貧,實不足道。我輩的唯一的慰籍,就是聽眾的認可。

我攜著她的手,深深的、虔誠的躬身謝幕。我把琴高舉過頂,用琴弓拍打著琴背,回饋著他們的厚愛。

大幕終落,望著幕帷的背面,音樂家會有無比的孤寂和淒涼。

突然間,安娜哭了起來。先是無聲的淚下,後來是不自主的抽泣,再後來竟發出喃喃的無字的泣語。我抱她入懷,問她何以。良久,她指了指我的琴,後來索性拿了過去。她把琴翻轉,暴露出我的秘密:那琴的背面是我用膠紙貼的牢牢的那張百萬支票。

Saint-Saëns, Fantaisie for Violin & Harp, Op. 124 (watch video below at 27:50)


Wednesday, July 14, 2021

蘿蔔乾的滋味

文/林海音

林老師:

請您原諒一個終日忙於家事的主婦,她以這封信代替了本應親往拜訪的禮貌。

寫信的動機是由於小兒振亞飯盒裡的一塊蘿蔔乾,我簡單地講給您聽。

這件事發生已有多久,我不知道,我發現則才有三天。三天前,我初次發現振亞帶回的飯盒中有一塊蘿蔔乾時,並未驚奇,我以為那是午飯時同學們互嘗菜味所交換來的。但當第二天飯盒的殘羹中又是乾巴巴的蘿蔔乾時,不免使我生疑,因而仔細看了兩眼,這才發現墊在蘿蔔乾底下的,是一小堆粗糙的在來米(秈米——編者注)剩飯,我們家向來是吃經過加工碾揀的蓬萊米(粳米——編者注)的,因此我知道這裡面一定有緣故。同時我又發現這個看似相同的鋁制飯盒,究竟還有不同之處:我們的飯盒,盒蓋邊沿曾被我在洗刷時不慎壓凹了一小處。這個飯盒連同裡面的飯菜,顯然不是振亞早晨所帶去的。但是我沒有對振亞說什麼。第三天,就是昨天早上,我裝進飯盒裡的有一塊炸排骨,我有意在等待這事的發展。果然,振亞帶回的飯盒中,沒有啃剩的骨頭,卻仍是乾癟的蘿蔔乾。而且奇怪的是,我們自己的飯盒又換回來了。

我相信這不是偶然的錯誤,而是有計劃的策謀,有人在幹著偷天換日的勾當。這是出於某一個人的行動,他所作所為,無非是想攫取我兒的營養,怎能不教做母親的我痛心!

林老師,您或許知道,我們並非富有之家,我的丈夫靠微薄的薪水養活一家,因此在每天給他們父子倆的飯盒裡,無論裝入的是一塊排骨、一個雞蛋或者一隻雞腿,我都會想到它來之不易。它是為了丈夫的辛勤,兒子的發育,我的節儉,才勉強做到的。所以我不客氣地跟您說,我們是禁不起這樣被人偷取的。

我也知道,在您的教育之下,是不可能使人相信有這類事發生的,但事實擺在這裡,又有什麼辦法。為了我兒的營養,我只好求您費費心,查明是哪個偷天換日的聰明孩子幹的。蘿蔔乾偶爾吃一次是香的,但是天天吃,頓頓吃,您想想是什麼滋味。怪不得那個孩子想出這樣巧妙的辦法,那臭烘烘的蘿蔔乾,他早就吃夠了!

為了您調查的方便,我想告訴您,今天早上當著振亞的面,我在飯盒裡裝進了一個大肉丸,您可以看看,到底是哪個今天要倒楣的孩子在吃這個大肉丸。

敬祝
教安
朱夏荔媛上

作家林海音女士「他們在島嶼寫作」文學大師電影《兩地》(YouTube link)

朱太太

工友送進您的來信時,我剛在飯廳裡坐定,四十多個孩子正窸窸窣窣地吃著各人的午飯,我卻停箸展讀來函。我以懷疑的心情打開您的信,卻以快樂的心情讀完它,現在我以無比輕鬆的心情寫信給您,同時告訴您,我捉到那“賊”了,您所說的,那個“偷天換日” 的聰明孩子被我捉到了。我納悶兒了三天不能猜透的事情,因為您的來信而獲解決,這怎能不教我輕鬆愉快呢!就是在我執筆給您寫信的這當兒,激動的情緒仍持續著,因為有一張真摯可愛的小面龐深印於我的心上,為了這些純真的孩子,我也願意終生獻身于兒童教育!

我先告訴您三天來的情形,再講我是怎樣捉到那小賊的。這裡吃飯的情形您或許早已知道,孩子們每天早晨到學校後,便先把各人的飯盒送到廚房去,交給大師傅老趙,他便放進大蒸籠裡。午間各人到廚房去取蒸熱的飯盒,廚房旁邊是一間大飯廳,大家都在那裡吃午飯。我也不例外,一向是陪著孩子們一同吃的。

三天前吃午飯時,當我正舉箸,劉毅軍站了起來,他說:“老師,有人拿錯了我的飯盒,這……這不是我的。”我抬頭望去,可不是,飯盒打開來,橫躺在熱騰騰的蓬萊白米飯上的,是一隻香噴噴的紅燒雞腿,我知道那確實不會是劉毅軍的。我便對同學們說:“是誰拿錯了飯盒?是誰帶了有雞腿的飯?”

等了幾分鐘,也沒有人來認換。也難怪,飯盒的大小樣式幾乎都是相同的,而且家裡給裝了什麼菜,孩子們也知道的不多。既然沒有人來認領,只好叫劉毅軍吃了再說。毅軍津津有味地吃著雞腿,十分高興。不是我看不起劉毅軍,無父的孤兒,靠寡母穿針引線替人縫補度日,如果不是有人拿錯了,他哪摸著雞腿吃呀!

可是第二天,同樣的情形又發生了,我也不免奇怪,這是怎麼一回事?當劉毅軍打開飯盒,又驚奇地喊著有人拿錯了的時候,同學們都停下筷子圍到毅軍的面前看。今天換了,是一塊炸排骨。我問毅軍自己帶的是什麼菜,他很難為情地說:“只有一些蘿蔔乾,老師!”

我對同學們說:“看看誰拿錯了飯盒,炸排骨換蘿蔔乾可不划算!”同學們聽了譁然大笑,卻仍無人來認領。我雖也覺有趣好笑,卻不免納悶兒起來。劉毅軍也以想不通的樣子吃下了這頓排骨飯。

今天,當我們正為那個像小皮球一樣大的肉丸驚疑時,您的信來了。我在未打開信時曾對毅軍開玩笑說:“這是上帝的意旨,你吃吧!”因為他和他的母親都是基督徒,是宗教的信仰,才使他們安於吃蘿蔔乾的命運嗎?

說到蘿蔔乾,我實在還應當把一些情形說給您聽:劉毅軍的母親,在我去做家庭訪問的時候,她並不避窮,很坦白地對我說,一日三餐的籌措,是如何艱難,所以,她要我善為教育她的獨子毅軍。在這一點,毅軍倒從未使人失望。當毅軍的母親和我暢談家常的時候,她家的院子裡,正晾著一籃籃的蘿蔔乾。指著那些被吹滿塵土的蘿蔔片,她對我說:“老師您看,我晾了這許多蘿蔔,可也不是花錢買來的,附近有一家菜園,種了許多蘿蔔,當人家收成拔蘿蔔的時候,我就趕了去,把人家扔掉不要的蘿蔔頭、蘿蔔根、壞了心的、脫了皮的,統統拾了來。我再挑揀一遍,曬曬醃醃,可以夠我們娘兒倆吃些日子的。”

朱太太,您問我蘿蔔乾吃多了是什麼滋味,我想毅軍的母親吃著它的時候,當覺其味無限辛酸。就是毅軍,在他長大以後,回憶起他嚼蘿蔔乾的童年時代,也該有不少的感觸。如果有一天,他能讀到明朝三峰主人為他的朋友洪自誠所著《菜根譚》寫的序中的“譚以菜根名,固自清苦歷練中來,亦自栽培灌溉裡得,其顛頓風波,備嘗險阻可想矣”這幾句話時,他會覺出,當年所嚼的蘿蔔乾,實有一種“真味”。

我跟您扯得太遠了,讓我們再回到飯廳裡去。我讀完您的信,停箸良久不能自已。我草草吃完飯,順著飯廳巡視一番。走到那個圓圓紅紅小臉蛋兒的孩子面前,我停下了,這孩子抬頭看見了我,有點做“賊”心虛,急忙用筷子把飯盒裡的蘿蔔乾塞到在來米飯底下。我卻在他旁邊的空位子上坐下來,側著頭在他耳旁悄聲問道:“蘿蔔乾的滋味怎麼樣?”他先是一驚,隨後竟裝著若無其事地回答我:“很甜,老師!”

很甜!我站起身來,回味著他這句話,想著您的來信,不由得抿嘴笑著走出飯廳,可是身後響起了跑步聲,有人跟出來了。“林老師!”我回頭站定,是小紅圓臉,他氣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,“老師不要講出去吧,劉毅軍的家裡實在很窮,他天天吃白飯配蘿蔔乾,所以……”

我的個子已經很矮,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小男孩還比我低半頭,他的胸襟卻是如此遼闊無邊!

寫到這兒,您已經全部明瞭了吧。您要我調查的那個“偷天換日”的孩子,我捉到了,正是令郎朱振亞自己!

我當時點頭示意答應了振亞的請求,見他結實的小身影走回飯廳,我才無限激動地回到自己的房裡來。我一邊用毛巾擦臉一邊想,這蘿蔔乾到底是什麼滋味?它實在是包含著人生的各種滋味,要看什麼人在什麼境遇下吃它。

我又想,雖在如此紛亂醜惡的人間,善良的本性卻並未從我們的第二代身上失去,這是多麼令人喜悅的事情。

我不斷地用毛巾擦著,想著,擦了這麼久才發現,我沒有在擦油嘴,卻擦的是眼睛。喲,真奇怪!我原是滿心的高興,為何卻流淚?

當您看完了這封信,打算怎樣處理這件事呢?您會原諒“偷天換日”的孩子嗎?我倒要為我的學生向您求情了!

此復並祝
快樂
林海音上